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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所屬書籍: 我和我的命

所謂人生,對普通人而言,無非是既活著,就得討生活;而所謂生活,無非就是,如果想活得好點兒,那就得努力多掙點兒錢。

對普通人而言,掙錢是毫無詩意的事,能習慣那過程就算不普通了。

謝天謝地,我和娟對我倆掙錢的過程早已習慣,所以我倆都覺得自己是十分幸運的人。

轉眼到了四月,深圳又成了一座生機勃勃的不夜城,年輕人成批成批來到深圳,大學生更多了。深圳如同一座向年輕人吹起了集結號的興旺之城,日新月異,越發美了——那是一種由少女變為女郎的漸趨成熟的美。

我們的新店順利開張,營業額逐月增長,效益符合預期。

藥店也掛牌了——徐主任做了擔保人,玉縣護校的百年歷史也起到了促成的作用。那時人們已能從電腦中搜索到許多信息,玉縣護校的歷史也因此被審批部門鉤沉了出來,或者也可以說,我的「校長媽媽」保佑了我。

我還是在藥店辟了一角賣書——主要是醫藥類、養生類書籍和童書,也有少量暢銷書,效益還不錯。書架是高翔設計的三角立體式的,沒佔多大地方。

每天,我從照相館走到藥店,像打卡上班一樣準時。娟和她弟也準時去往超市上班,各有各的鑰匙。那是很奇怪的日常,因為我和娟見面的次數少了。如果互相想念了,要麼我提前上班,要麼她提前下班。

好在手頭寬裕了,娟也買了一部手機,我倆通話方便了。

娟說她弟也愛看書了,藥店似乎也成了她弟的圖書閱覽室,每晚看書成了習慣。

翔因為我,已經很久沒回上海了。

「五一」前我主動說:「你回上海看看你媽吧,要不她該對我有意見了。」

他說:「是啊,她肯定想我了,只不過希望我先有所表示罷了。」

翔走後,我收到了養父的信,他要求我七月份必須回玉縣一次,因為玉縣護校要舉辦百年校慶,屆時將有來自世界多國的方氏家族的後人齊聚玉縣尋根訪祖,省里市裡都很重視此次活動。我作為方氏家族在中國的唯一後人,不出席顯然是不對的。

兩天後我收到了玉縣政府的正式邀請函。

我決定回去。

娟說:「不許猶豫,必須回去。你不回去,我都不答應。」

我說:「那藥店這邊怎麼辦,剛營業又關門,成什麼事了?」

她說:「我負責藥店的營業。賣藥品可不敢大意,我負責你不是放心嘛。」

我說:「超市那邊交給你弟一個人,你能放心嗎?」

她說:「雇個人幫他。」

她招聘了個四川姑娘。

我見過後,不是太中意,問她為什麼不招個漂亮點兒的?

她說:「我希望將來幫我弟在深圳安家落戶,漂亮的他也配不上啊。肯和他成心成意過日子的最適合他。」

玉縣的變化也很大。

臨江大橋的建成和臨玉公路的開通,不但縮短了兩地的距離,也促進了兩地的商貿,到玉縣甚至到周邊山村觀光旅遊的人多了。玉縣的店鋪多了,家庭賓館多了,新蓋起了兩座酒店,一座三星,一座四星。農家樂使周邊山村熱鬧了,臨江人的車輛和身影絡繹不絕。

我站在久違了的家門前,腦子裡蹦出來的是當時的流行語:「孵化基地」四個字。當年的中國,「開發區」如雨後春筍。有的地方卻不叫「開發區」,叫什麼什麼「孵化基地」,比開發區更形象的一種叫法。

雖然是星期日,養父卻不在家,在農村調研還沒回來。我在家門口與他通手機,他告訴我鑰匙在老地方。

老地方就是信報箱,有鎖眼,卻是給外人看的,一個小小的機關才能使它打開。養父總丟鑰匙,所以在信報箱里放了一把,以防萬一。

家門維修過了,左右多了兩尊石雕:一尊是仙鶴,一尊是葫蘆。

我問養父那是怎麼回事?

他說一言難盡,等他到家再告訴我。

我開了家門,邁進院子,見院子和房屋也維修過了。不是面貌全新的那種維修,而是文物保護那種修舊如舊的維修,一切方面比我居住過的時期理想多了。

我再次與養父通話,問他什麼時候到家,我要不要把飯預先做好?

他說一個小時後准到家,他已有所準備,他到家他做飯,要我什麼都別管,安心等他就是。

家裡重新改造出了一間大客廳,壁上懸掛多幅老照片,不是一般的「老」,是多位清代和民國人物的肖像照,有一位進士、兩位舉人;還有一位縣令和一位著西裝的留洋的醫學博士,是英國皇家醫學學會會員——居然還有一位中年的傳教士!

他們自然都姓方,都是方氏家族的重要歷史人物,都是「校長媽媽」的先人——與我一點兒關係沒有。

但我還是看得很認真,記住了多數人物的名字。我無肅然起敬之心,卻有自愧弗如之感——因為我畢竟出生不久就改姓方了呀!

洗罷澡,我平躺床上休息時,又一次聯想到了「孵化基地」四個字。

是的,客廳里的照片告訴我,這處有一百多年的方氏老宅,未嘗不可以也用「孵化基地」來比喻,當年從這裡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方氏兒女,不少人成了家族的自豪——他們即將回來了,這處方氏家族留在國內的唯一老宅,對他們具有根的意義。

我也是在這處老宅呱呱墜地的,在這裡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和五彩夢頻頻的少女時期。那麼,這裡也可以說是我的「孵化基地」——與安徒生的童話相反,我是從「鴨蛋」殼裡誕生出來的;一個由於機緣巧合而錯生在群鴻故里的麻鴨蛋。我有自知之明,以我現在的情況看,我是個註定了將一生平凡的人。我不是一個甘於平凡的人,誰年紀輕輕的就會甘於平凡呢?但我確實已看清了我的一生,除了買彩票意外中幾千萬大獎,我的平凡毫無懸念。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那是指古人,而且主要指官場之人。四年來的打工生活使我明白,芸芸眾生之中尋常如我者,在現代社會,最遲三十就該知天命了,否則豈非活得甚不清醒么?何況,果然中了幾千萬大獎就不平凡了?我不還是我嗎?我不怕平凡,簡直也可以說,既然平凡註定是我的宿命,我願與我的宿命和平共處,平平凡凡度過我的一生。我之一切努力和勞碌,不是一心想要超越平凡,只不過是要使那平凡趨於穩定,爭取在穩定中過出幾許平凡人生的微淡的小滋味來。我不贊成「明知不可為」而「為」,我認為這句被某些人賦予詩性色彩的話,其實是很忽悠人的,明明不可為還亂為個什麼勁兒呢?那不是瞎折騰嗎?我深知我除了沾光於玉縣方氏家族這一點,自己的人生再無任何可以任性折騰一番的資本。連我是方氏家族後人這一點,也不是事實,而只不過是「既成事實」。我之折騰,很可能將「既成事實」也折騰成了難堪的事實。

是的,我委實折騰不起。

讓平凡來得更平凡一些吧!不就是平凡嗎?又不是生不如死!有何懼哉?

我要在平凡中活出些自尊來……

我懷著這樣的想法睡著了。

等我醒來,養父已在廚房裡了。

片刻後我們父女開始吃飯,養父開了瓶紅酒,問我喝不喝?

我說:「喝,當然喝。」

養父高興地為我斟酒。

他情緒極佳。

二○○六年兩會期間的《政府工作報告》宣布從此取消農業稅了,先前指責他的一些人有的向他道歉了,有的不能再拿那事說三道四旁敲側擊了,某時期內籠罩著他的官場霧靄消散了——不必問我也知道,這是他情緒極佳的主要原因,儘管他因而沒當上市委書記。另一原因,當然是方氏家族的海外成員歸國尋根這一活動。他與我通話時曾說,自己是當成一件大喜事而參與的。

他說門兩側從前就有石雕,是玉縣民眾集資在我「校長媽媽」的祖父七十壽辰時獻給方宅的,以感激老先生常年在民間進行義診的善舉——後來被砸毀了,不久前按照片原樣重雕:鶴寓意長壽,葫蘆代表醫道之玉壺。他說如果他是書記或市長,那麼以自己是方靜妤丈夫的雙重身份,理應是歡迎活動組委會主任。但他既沒當上書記,也不是市長了,只不過是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了,所以就只能當「秘書長」。

他將「只不過」三個字說出格外強調的意味。

他說有一個時期,這裡被幾家公司合佔了。半年前,市委市政府下達聯合紅頭文件,勒令速速搬出,以便維修。說以後,這裡就是永久性的「方氏故居」了,但他和我,卻可以在任何時候都像主人一樣居住其中,生活在其中,擁有不可剝奪的居住權,但產權歸公。

我們父女邊吃邊聊時,來了一個小夥子,是組委會的工作人員。他請養父過目幾頁名單,即將印刷成冊。養父離開飯桌坐到一邊認真看。工作第一,他總是那樣。即使剛剛端起飯碗,也會立刻放下。

看著看著,他不高興了,抬頭冷冷地問:「個體戶什麼意思?」

小夥子囁嚅地說:「個體戶……您明白啊。」

「我不明白!方氏家族在國內的唯一後人,而且是最直系的後人,怎麼就成了個體戶?海外歸來的方氏家族的客人們會怎麼想?」養父板起了臉。

「這……那您給個明確的指示,該怎麼改?」小夥子的樣子顯得有點兒蒙圈。

我說:「爸,事實如此,別改了。」

養父說:「非改不可。這不是小問題。」

小夥子說:「您別生氣,我是臨時抽調來的,沒經驗,情況了解得不太准。」

養父說:「我沒批評你的意思,記住,要這麼改——以『自由職業者』取替『個體戶』三個字;學歷不要寫『夜大在讀生』,啰唆。寫『大學』兩個字就行……」

他轉臉問我:「女兒,讓你帶回幾張個人滿意的照片,沒忘吧?」

我說:「帶回來了,現在要?」

他說:「那有勞女兒了。」

我取回裝照片的信封,在飯廳門外聽到養父在對小夥子說:「我女兒不是一般人的女兒,我強調這一點,不是指她是我前任市長、現任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女兒;而是強調她是方靜妤同志的女兒。方靜妤不僅僅是已故的玉縣護校的校長,正如我剛才說的,是方氏家族在國內族脈的傳承人。那麼,方靜妤唯一的女兒是怎樣的人,直接影響方氏家族那些後人們尋根的心情……明白我剛才為什麼有點兒犯急了?……」

我聽到小夥子說:「明白,我保證按照您的指示改好。」

我怕直接進入會使養父尷尬,成心在門外弄出了響聲,等屋裡安靜了才推開門。

養父說:「女兒,介意我替你選一張嗎?」

我笑著說:「那最好。」

其實,我心裡也很不自在,因為自己「事實上」是個體戶;「事實上」還在讀夜大;「事實上」未免太平凡,對於方氏家族而言,簡直平凡得近乎平庸。

養父又問:「女兒,這張如何?」

我笑著說:「好。」

小夥子走後,我們父女繼續吃飯的氣氛不如剛才那麼愉快了。也不是不愉快,只不過多少有點兒凝重了。

養父對我說,我在活動中的任務主要是陪好女性嘉賓,照顧好老年嘉賓,比如攙攙扶扶的,如果他們之中誰的聽力不好,我要充當一下「助聽器」。

我笑著點頭。

「但盡量少談自己。誰問了,不回答不禮貌,回答以簡單含糊為好,理解爸的意思嗎?」他也笑著囑咐我。

我照例笑著點頭。

「放心,你的角色是輕鬆角色,到時候,老爸會專門向他們介紹你的。老爸的介紹,會比你自己談自己效果好。你瘦了,接下來的幾天,要多吃點兒。」他為我夾了一個雞腿。

而我為了向他證明回家的愉快,吃得津津有味。

怕他再將話題扯到我身上(那會使我受不了的),我主動引起話題——問他沒能當上市委書記,是否覺得是人生的最大遺憾?

他坦率地說:「是啊。當然是那樣。當幹部的人,離休之前,誰不希望自己當過一把手呢?」

我又問:「那很重要嗎?」

他說:「想開了就不重要了,現在你老爸想開了。當時是有點兒想不開。並不是喜歡更大的權力,而是希望自己能為一方百姓做更多的實事。女兒你要知道,有些實事,二把手再想做也做不成,一當上一把手,似乎就一切條件都水到渠成了。有的人把當官作為理想,有的人為了理想才當官,老爸屬於後一種人。都過去了,不談它了。再吃點菜,老爸炒豬肝尖椒很有水平的,沒見你夾這盤菜,我給我女兒夾點兒……」他的好心情又恢復了。

飯後,時間還早,我們父女倆又移步到客廳去聊。養父說他喜歡那大客廳。在那兒,他覺得更利於以歷史的眼光看現在。

養父的話使我好生奇怪。

我問:「為什麼只說以歷史的眼光看現在,而不是以當代人的眼光看歷史?」

他感慨良多地回答:「全中國的人,全世界的人,以當代之眼光看歷史,看歷史人物的世紀太久太久了,這使人們很容易形成事後諸葛亮的思維定式,而且很容易陶醉於自己分析水平的高級,於是以思想家自詡。若也能嘗試以歷史的眼光看現在,則更會領略到時代的發展,社會的進步。所謂一新一好,當思來之不易;逐歲之變,應記步履維艱。」

顯然,對於我的問題,養父已數度思考,心得良多。

「爸,在臨江市和玉縣地面上的幹部、商企人物,各行各業的優秀者、精英啦中堅啦什麼什麼的,差不多你都認識了。與他們在一起,你肯定是愉快的。可你一回到老家,一下子被扔在貧困之中左衝右突卻難以成功擺脫的親人和群眾所包圍,你會產生心理分裂的感覺嗎?」

我不再猶豫,排除顧慮,不失時機地問出了我早就想問他的一個問題——那種感覺困擾我許久了。

他沒立刻回答,掏出了煙盒。

我替他按著了打火機。

他吸了兩口煙後,仰臉望著屋頂說:「唉,女兒呀,你問到老爸的痛點了。我當然會有你說的那種感覺,我會告訴他們,各級政府,會將逐步消除民間貧困和疾苦當成己任的……」

「像做報告那樣?」

「絕對不是。聚在一起喝酒的時候,串門拜年的時候,圍著火塘聊家常的時候……」

「他們信?」

「我認為他們是信的。因為我不但是當過市長的人,還是他們的親人、發小,關係不一樣嘛。而且我有數字,有事實……」

「你那些數字、事實,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他們的生活也在發生變化嘛,姑娘們戴上了金項鏈、金戒指;小夥子買得起摩託了;吸煙的不吸葉子煙改吸捲煙了;回村探家的青年中,有大學生了;外出打工的人,有的學到了熟練的技術,成了好工匠了……」

「爸,不談那些了。最後一個問題……」

「女兒,你這不成了記者嘛!」

「不是採訪,是關於我的問題——爸,你和我校長媽媽,你倆當年,對我抱有過什麼希望嗎?」

「你指的當年,是什麼時候?」

「我小時候。」

「多小的時候?」

「才幾歲的時候。」

「這麼回答你吧女兒——在你小學三年級以前,我和你校長媽媽除了教導你一些做人的起碼道理,並且盡量使你成長得健康、愉快,其實對你的人生並沒什麼不尋常的希望。到你小學五六年級時,才開始有了一些希望……」養父又從煙盒裡彈出了一支煙。

「爸,你剛吸了一支。」我將那支煙掠了過去。

他說:「再讓我吸一支嘛。」

我說:「先回答問題。」

他說:「行。那我回答完了,不論你滿意不滿意,都要獎勵我那支煙哈。」

我說:「一言為定。」

他說:「那時,我們也只不過是希望你能考上一所較好的大學。不是指清華北大,而是指復旦啦、北師大、人大、中山那類大學,我們希望你將來能成為大學教授。我們對你抱有這種希望,並不證明我們要從這種希望中獲得多大滿足。而是覺得,那樣的努力方向,可能更符合你的人生理想。你考上了貴師大,我們也沒失望,理想可以由三級跳來實現嘛。比如接著考『貴大』的研究生,再考別的大學的博士……」

「對不起爸爸,我太讓你們失望了……」我流下淚來。

「不要哭嘛。當時那種情況之下,你的做法爸爸是可以理解的。你沒那麼做,倒不符合你的性格了……」他向我伸出一隻手。

我將煙給了他,再次按著打火機。

他吸了口煙,站了起來。

我小聲又問:「那麼現在,你們對我已不抱任何希望了吧?」

他來回走著說:「我和你,咱倆都無法聽到你校長媽媽的想法了。但我對你,還是寄託著希望的;並且我認為,如果你校長媽媽在世,她是會同意的……」

我聲音更小地問:「哪種希望?」

養父在我面前站住,彎下腰,看著我的眼睛說:「女兒,要做好人。要一生做平凡的、普通的好人。」

「就是這樣?」

「對,就是這樣。」

「肯定不是……徹底失望的另一種說法?」

「肯定不是。」

在牆上掛著些進士、舉人、縣令和博士以及其他成功人物的大照片的空間,我聽我養父強調「平凡」和「普通」,這使我有一種相當不真實的感覺——我想我臉上也許呈現出了不信的表情。

養父直起身,吸了口煙,不再看我,邊踱步邊說:「女兒,你沒必要懷疑我的話。我問你,中國有多少臨江這樣的城市?」

我說:「二百多個吧。」

他又問:「上海有幾位攝影家協會副主席?」

我說:「高翔告訴過我,一共六位。」

他站住,不看我,看著牆上的一幅照片語調緩慢地說:「雖然我現在不是市長了,但畢竟當過,那麼你是全中國只有二百多位的一位市長的女兒;你還是全上海只有六位的攝影家協會副主席的未婚妻。你還有方氏家族的特殊背景,我聽高翔說,他父母的家族也都不一般。那麼,儘管你本人現在很平凡,很普通……」

「我覺得,我將一生平凡和普通……」

「那你也還是首先要做一個好人!」——他向我轉過身,又彎下腰看著我了,表情和口吻都特嚴肅地說,「在全中國十幾億平凡的、普通的人中,你還是屬於極少數極少數的幸運者。一個社會,固然要教育每一個人都做好人,但首先要使極少數極少數幸運者成為好人。中國的人格教育,在我看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走的是彎路,對絕大多數人整天重複著陳詞濫調,對極少數所謂成功人士,幾乎全社會又都表現出獻媚唯恐不及的巴結心態,彷彿一個人只要成為有錢的大佬了,似乎連人格也都完美了。但一個國家的進步,歸根結底,是要看百分之九十多的人是怎樣的人,明白?」

我說:「爸,你把我繞糊塗了……」

他說:「我雖然過去是市長,現在是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但我不能對極少數極少數的人說剛才那番話,說了也白說,只會引起反感。但我的好女兒,我希望你這個平凡的普通的人中的幸運者,一生都要做一個好人。你要使我和你的校長媽媽相信,中國的芸芸眾生之中,有一個好人是我們的女兒。因為在芸芸眾生之中,你是很應該成為好人的那一個。一生做好人,也是成功人士。做好人不需要投資,不需要天賦……還不明白?」

「明白了。」其實我心裡想的是,他將對我的希望降低到了底線水平。

這使我內心憂傷又起。

「真明白了,那就親一下老爸。」

他向我偏過臉頰,而我煞有介事地「獎勵」了他說真話的態度。養父的話使我又一次感到——平凡和普通,也許真是我此生的宿命。

為什麼養父既說平凡又說普通呢?我睡下時,不由得繼續思考,終於想明白了——兩者確乎各有所指。平凡意味著能力方面一無專長,或雖有專業而業不驕人;而普通意味著人與財富的關係。我的人生註定了將與財富沾不上邊。我居無定所,除了已投入到兩處小店的一點兒存款,再什麼都沒有。我與李娟在人生的同一起跑線上。娟是普通的,與我相比,她似乎還有一種剛被證明的經商的專長,那麼,我的人生是不是比李娟還平凡呢?不同的是,娟的親人都指望她逐漸不平凡起來,包括我這個朋友也總是給她打氣,但願她早日不平凡起來。她自己也鉚足了勁兒,朝著爭取不平凡的方向努力拚搏,往往不將自己少了一個腎當成回事兒。娟是好人,所以沒人對她念什麼《好人經》,她只消一如既往地做自己就是了。

而我,不但平凡,不但普通,還要由養父當面教誨,以使我永遠明白——我既平凡也不平凡,既普通也不普通,因為我有一位當過市長的養父;因為我已故的養母在一座小縣城的史冊上必將佔有一席之地;因為我與該縣曾經的名門望族發生了一種說有便有,說無亦無的間接關係。分明的,按養父的邏輯,我同時是芸芸眾生中的極少數幸運者,所以我必須既平凡著普通著還應該自覺做一個好人。我理解養父說的那些話,歸根結底是他代社會向我提出的要求。也分明的,他這位不平凡不普通的父親,認為自己對社會有那麼一種義務,對我有那麼一種責任。

我平凡,我普通,我幸運;我在芸芸眾生之中,我又屬於極少數極少數的幸運者——幸運者理應自覺做好人,所以我如果缺乏那自覺性,顯然首先對不起我的幸運。

但平凡的、普通的好人怎麼個好法?老實說我從沒認真想過,也根本懶得去想。

李娟從不想這類自尋煩惱的問題,我為什麼不可以?

娟一向自自然然地做她自己,我認為我也有此不可度讓的權利。

想到這兒,我對養父的教誨逆反起來——如果我現在已是某重點大學的研究生,他還會對我那麼諄諄教誨嗎?還不是因為我事實上已經平凡了,普通了,做個好人才成了他對我唯一的希望?

我不禁想到了孔子那句名言:「五十而知天命。」

可我才二十四歲,我已知天命了。這真有點殘酷。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吧,我將在平凡中努力,我將在普通中無怨無悔,我將與我的宿命和平共處,正如一個人與自己的影子的關係。

……

我夢到有一隻彩蝶在我頭頂翻飛。它快速變大,先是變成了小天使,但翅膀卻沒變成白羽翎的,還是蝶翅,像五彩玻璃那麼透明,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小天使快速變得像真人一樣大了,細看竟是「校長媽媽」。

我說:「媽媽,我平凡了,我普通了,可我拿自己沒辦法,你千萬別生我的氣……」

「校長媽媽」捧著我的臉吻我的額,滿面喜悅。

她說:「我知道,媽媽什麼都知道。平凡不是錯,普通不是罪過,誰的人生都不過是生命現象,只要你中意自己的生命現象媽媽就替你高興。」

我說:「可爸爸還要求我做好人,我很困惑,不知怎麼樣才是好人。」

她說:「我女兒已經是好人了。」

……

第二天早上,養父一見到我就說:「看來我女兒解過乏了,神采奕奕嘛!」

迎賓活動的開幕式隆重而又順利。是由養父主持的,他為自己的角色理了發,固定了髮型,西裝筆挺,領帶醒目,看上去年輕了許多歲。市委書記親致歡迎詞,少先隊員向賓客代表獻了鮮花。

會後自由活動時,我的特殊身份使我成了賓客們關注的中心,許多人輪番與我合影。百十來人,一半是姓方的,另一半是他們的配偶或子女,除了小孩子,大抵是成了別國人的不平凡不普通的人士,其中還有哈佛和劍橋的在讀生。

血統真是厲害,只要善於繼承某種不平凡不普通的血統,似乎想要平凡和普通都不怎麼容易。

我與他們合影時不斷在心裡對我自己說「校長媽媽」在我夢中說過的話,否則我會覺得被無形的壓力重重包圍,臉上的笑容會變得勉強。

一位七十餘歲但精神矍鑠身體硬朗留白髯的老先生與我合影后,問我養父:「我可以擁抱她嗎?」

養父微笑著輕輕將我推向他,我主動擁抱了老先生一下。

老先生說:「婉之,我們看到你精精神神的,氣質好,教養好,都很高興啊。我們方家在大陸唯一的後人並沒有……我的意思是,有我們方家的基因,我不虛此行啊!……」

他問其他方家人士:「你們也是吧?」

那些不平凡、不普通的人皆點頭。

他又問我:「聽你父親說,你在搞投資?」

我被問得一愣。

養父立刻說:「是的,她喜歡那一行。」

我也只得點頭。

老者接著問:「做得還順嗎?」

我順水推舟地回答:「還行。我資金有限,都是小額投資。」

老者用手勢招過來一位中年男子,讓我一旦遇到了困難就找他。男子給了我一張名片,愉快地說:「論起來我是你表叔。」

養父告訴我,老者是「校長媽媽」的堂兄。

我問養父,那老者有句話為什麼只說了一半?

養父說:「他們在國外聽的負面情況多了,以為會見到一個差不多是文盲的你。」

我說:「就是一個想像中的傻大姐唄!」

養父笑道:「你幹嗎非那麼說呢!」

第二天晚上,養父鄭重其事地與我談了一次話。他問我想不想出國?「校長媽媽」的堂兄,也就是我的舅父,希望將我帶出國。

這太意外了。

我問:「那高翔怎麼辦?」

養父說:「你舅父保證也可以讓高翔出國,而且說……」

「說什麼?」

「他身後的遺產,將來可以由你倆繼承。」

「要是高翔不願意呢?」

「所以你得問問他,最好現在就問,明天我好給你舅父一個答覆。他做這個決定很認真呢。」

在養父堅持下,我當面與高翔通了次手機。

高翔說:「我肯定不會去美國的,我媽都六十多了,我將她撇在上海不對吧?你應該知道,上海人非常戀上海的,越上了年紀越離不開。但你是自由的,你怎麼決定都行,我不拖你後腿……」

結束通話,我對養父說:「爸你聽到了,明天你只得替我謝謝舅父的好意了。」

養父說:「你也不想知道,你舅父將來的遺產是什麼嗎?」

我說:「爸,還有必要知道嗎?」

養父什麼都沒再說,默默起身往外走,走到門口他站住,也不轉身,卻舉臂豎了一下拇指。

這使我頗不安,因為誰對別人不滿往往也會那麼表示。

但我已管不了那麼多了。我是高翔的未婚妻,我做重大抉擇的前提,不可能不是兩個人的一致態度。

第二天第三天我們父女沒再單獨在一起過,大事小情都得由他拍板,他很忙。

第四天下午開聯歡會時,我也沒和他坐在一起;他陪年長的賓客坐。

身在此處,心卻四處遊盪,思緒也亂飛,我忽然想到了馬克思的一句話——「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

我沒讀過馬克思的書,是養父多次對我說到過,高翔也說過。以前我對那句話沒任何體會,當時卻一下子有了——雖然,濟濟一堂之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姓方,卻由於與他們的配偶關係,另外一多半別姓的人們也成了我和養父的親戚,正如姓孟的養父和本不姓方的我,由於與我的「校長媽媽」方靜妤的關係,也成了包括三代的他們的親戚。若將來某日養父不在人世了,毫無疑問,他的大照片將掛在「校長媽媽」的旁邊,一併出現在故居那客廳的白牆上——不僅因為他是配偶,還主要因為他曾是一位市長。

但是,養父那些貴州山區里的窮親戚,是否也屬於親戚們的親戚呢?邏輯上也應該屬於的吧。而一個不爭的事實將是,養父的兩類親戚,永遠不會有歡聚一堂的機會。我的事實上的神仙頂的親戚們,也不可能有那樣的機會。

於是我理解了,人既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也是會對社會關係予以篩選的動物。人之所以高等,此點顯然也是證明。所以,「和」的大小和成分,對於不同的人是非常不同的。

而我,除了受惠於「校長媽媽」的姓氏以外,一切一切方面,都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普通的人。只不過我不平庸,愛思想,因為愛思想才平凡卻並不平庸。「我思故我在」五個字,是我體會存在感的真諦。高翔曾對我說,這一點使他對我情有獨鍾。

那時刻,我又產生了一種生命不能承受之「和」,生活難以推進之複雜的感覺。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方婉之,你註定了只應付得來簡單的人生,不斷的加法只能使你的人生變得複雜。你是那麼不善於也不願意利用你的「和」,所以複雜對你來說太複雜,那就莫如以平常心愛你平凡、普通又簡單的人生吧……

忽然響起了熱烈的掌聲,養父在掌聲中站起來,轉身看著我走到我跟前,拉著我的手送我走向演出台。

原來親人們要求我齣節目。

他在台前小聲對我說:「也要說幾句話。」

我問:「必須嗎?」

他說:「你不是明天要走了嗎?走前不說幾句,那多不好。別忘了你也是主人。」

我唱了一首歌。

感謝李娟與倩倩,和她倆一起在深圳「掙外快」那些日子裡,我的嗓子唱開了。

我唱得不錯,博得了又一陣掌聲。

「敬愛的每一位親人……」

親人之所以謂親人,不僅僅是由血緣,更是由相處來決定的。我與賓客們既無半點兒血緣,也沒真正相處過,所以我口中不易說出「親愛的」三個字,非說,便不由衷。但我確實敬愛他們,並不因自己的平凡和普通,而對他們的不平凡和不普通產生隔閡。事實上,我對任何憑自己的天分加努力而不平凡不普通的人,都心懷虔誠的敬意。「敬愛的」三個字,更符合我的真情。

台下肅靜了。

我從容而又淡定地說:「我是平凡的,普通的。像我這樣的人,是中國的絕大多數,也是世界的絕大多數。我是十幾億同胞之一。爸爸媽媽從我小時候就教育我,一個人的天分有高低,能力有大小,但做一個好人,卻與天分與能力無關……」

我看到養父呆住了——半瓶礦泉水放在小桌上,他卻叼著吸管獃獃地望著我;我看到我的老「舅父」推了他的手一下,他才將吸管插入瓶中。

我說:「作為我們這一脈方氏家族的一分子,我並不以平凡和普通而自卑,因為我從沒因平凡而懶散,從沒因普通而對自己沒了心向陽光的要求。在此我鄭重向親人們保證,正因為有你們這樣的親人,我將無怨無悔地做一個好人,將在平凡中自尊地生活;將在普通中恪守做好人的原則;將為十幾億人口這一龐大的分母,加上平凡、普通而又善良的那個『1』,孵化自方氏家族的那個『1』……」

我還說了什麼自己也記不清了。

我走下台時,肅靜延續,養父仍呆坐著望我。

我往我的座位走時,舅父站了起來,老人家轉身面對人們大鼓其掌。

養父也隨之鼓掌。

於是響起了齊刷刷的掌聲。

我沒歸座,我跑了出去。

那日天高氣爽,對面山頂上火燒雲亦紫亦紅,變幻莫測,美得奇妙。在那山的後面是神仙頂——聽養父講,由廣電部集資,在神仙頂架起了天線塔,人們可以看到信號清晰的電視了。

我走過馬路,買了一支雪糕,一邊吮著,一邊欣賞火燒雲——我之所以能在台上將話說得那麼順暢,全是因為幾天中我想過了我和我的宿命的關係。

「人是自我給出的意義的踐行者。」

我記不清這句話是從哪本書中讀到的了。

我只不過將我這一個平凡的、普通的「自我」給出的人生感悟說了出來。居然有機會當眾說出,我心舒暢,覺得每一口雪糕,都是享受,滋味格外好。

我回到聯歡會場時,養父也在台上了。

他手持話筒說:「想不到,親人們會在聯歡會上讓我回答問題,我不敢不從命。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解放初期的中國,十分之九是農村人口。中國有六億五千萬人口時,五億左右是農村人口。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人口五分之三。九十年代的時候,還是一多半。現在的中國,農村人口仍比城市人口多。馬克思說,『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那麼,絕大多數已經是城市人的中國人,其實都或多或少地有些生活在農村的親人,親戚。貧困雖然也體現在城市,但農村的貧困更令許多中國人揪心!所以,中國著重對農村實行的脫貧計劃,也是為了使許多許多生活在城市裡的中國人工作和生活兩安心。大多數人,不可能明知親人和親戚仍未脫貧,而無動於衷、心安理得,彷彿事不關己嘛!親情扶貧只能盡到個人的親情責任;國家扶貧再加大力度也無法完全代替親情責任,所以,我這位曾經的市長在位時,一向強調國家扶貧與親情扶貧相結合。並且……」

他猶豫了片刻,低聲說:「我的社會關係之和,也有一半姓『農』,共同的名字叫『貧窮』。我不能將我的『和』一切兩半,扔掉令我揪心的另一半。所以,我一向也是親情扶貧的力行者。進一步說,我愛那另一半……」

養父那麼說時,目光一直望著我。

翌晨,養父在送我的車旁擁抱了我一下,雖然四下無人,卻仍小聲說:「女兒,昨天你令老爸著實暗吃一驚。不過,你那麼說也沒大毛病。」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心裡怎麼想的,嘴上就怎麼說了。」

他說:「你當然可以那樣,但老爸往往不能。真話固然可敬,但那也要看由什麼人來說,看在什麼場合對什麼人說。」

我說:「你的意思,還是認為我那些話成問題唄。」

他說:「恰恰相反,我女兒能最大程度地做真實的自己,老爸為你高興。」

我說:「那你給我這四天的表現打個分。」

他說:「滿分。」

我心歡喜,在他腮上吻了一下,不料被縣委肖秘書長看到。

肖秘書長笑道:「哈哈,父女情深啊!我已經用『傻瓜』拍下了!」

養父孩子般地難為情了。

我沒回深圳,而是去了上海。

我要在上海與高翔完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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